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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湘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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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我最是愛看的是兩種戲,一則是那妖魅與書生相戀,二則是這大家小姐落難的故事了。

然而戲劇之中的大家小姐落難,往往有俠氣十足的英雄、帥氣又癡情的王孫貴胄搭救,最不濟,也有那好心而又溫柔的書生機緣巧合的救出山寨,然後佳偶天成,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可湘君卻並沒有這般的奇遇。

故事始終是故事,只能擺在戲臺子上看罷了。

我擡眼看著徐徐靠近的土匪和他們身邊的狼狗,目露警惕,卻顫抖著身子,不敢多動。

“怎麽是個小孩子?”

大戶人家的千金,終究是沒有見過什麽悍匪的,殺過人的人,便是強行擺出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也依舊叫人顫栗。

“你們要幹什麽?”

“要幹什麽?你一小丫頭,能對你幹什麽?腳還殘廢了!”

那土匪冷笑了一聲,將好不容易坐起來的湘君一腳踢倒在地,這一腳,當真是踢的狠極了,正好踢在湘君被灼傷的小腿上邊,雖然是踢在湘君身上,但感同身受的卻是現在的我。

我倒抽了一口氣,那土匪抽出刀來,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乃大魏朝丞相之女白湘君,你們要是對我不客氣,你們這些朝廷的通緝犯一定會不得好死!”

湘君自小聰穎,府中師傅教的琴棋書畫學得頂好,只是大戶人家之女便是再能言善辯,也不曾見過真正的亡命之徒。

“不得好死?老子早已經不得好死了,再殺了你一個,老子可期待的很!”

湘君的話一出,便引得一眾土匪哄堂大笑。

“既然你說你是丞相之女,那麽老子就給你個不一樣的死法!”

那土匪頭子說完,手一招,那些個餓瘋了似得的狼狗脫韁而出,朝我撲來。

我生而為龍,萬獸都匍匐於我腳下,任我生殺予取,可湘君不是。

那些血,那些細細密密的針紮一般的疼痛,都是真的。

我想閉上眼,我不敢面對,但湘君不肯,她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個狼狗來啃噬自己,看著那些個坐在高處飲酒作樂的土匪。

那種滔天的恨意,我想湘君若是在此刻死去,定會化為一只怨氣滔天的厲鬼。

但是她並沒有死去。

我於疼痛之中期許著長吉會發現我不在了,折返回來尋我。

只是這時的長吉,絕非是後來對我呵護備至的長吉。

他沒有出現,救了我的,是湘君脖子上邊的那一枚玉佩,那裏面封印了一滴龍血,湘君的鮮血和怨氣激活了封印,龍血遁入湘君體內,狂性大發的湘君撕碎了啃噬著她的骨肉的狼狗,殺了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

她坐在滿地屍首之中,顫顫巍巍的舉起了自個兒的手,月光皎潔,她的手指纖細而又稚嫩,沾著鮮血,顯得異常的妖異和詭艷。

如果我沒有魂入前生,我想我可能感受不到她的絕望,她在月夜裏嚎哭著,跳進了潭水之中洗凈自個兒身上的血汙,那冰冷的感覺凍得我後背發麻,她卻毫無感覺的,一點一點的搓著自個兒身上的皮膚。

我聽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叫著長吉在凡世的名字。

李賀,字長吉。

一個充滿了喜慶的,與他八竿子打不著一起的名字。

長吉。

我嘆了一口氣,從潭水中站起來,月光清冷,潭水之中的那一雙眸子已是全黑,是被龍血之中所藏的戾氣所侵染的模樣。

她顫顫巍巍的行在山上,挑了很久,最後打暈了一個住在這座山上的書生,穿上了他的衣裳逃離。

從那時候起,她只穿白衣。

身上任何一點點的汙垢、血漬,都會讓她想到那一夜的遭遇。

她害怕被人看見她這副模樣,她渾渾噩噩的行走於山林之中,她以為她這一生,大抵便只能這樣了,她甚至是自暴自棄的做起了山賊,響應她的人很多,大家都尊她為寨主,最開始的時候做什麽事情還會請示一下她的意見,到後來,發現她其實大部分時間都不夠清醒,便愈發的囂張了。

甚至是沒有將她放在眼裏,她成了一個頂著寨主的名頭的傀儡,手下的人到底行了什麽事情,她也只能偶爾聽聞。

於捕風捉影之中,終於還是拼湊了個大概。

這君餘山中土匪猖獗,朝廷每年都要發兵剿匪數十次,但每一次都被發狂的白湘君擋了回去。

她沒有學過率兵打仗,她的橫沖直撞死了好多人,到底都死了多少人,湘君或許不知道她究竟害死了多少人,但我在她的身上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朝廷派來剿匪的五千精兵又一次只剩十之一二,被山匪逼到了四角。

她似乎是清醒了些許,眼眶之中的黑霧漸漸散開,我懸浮在半空中,看不到她的眼眶,她卻是快速的掠入泉水之中清洗那一身血痕。

她的身體早就廢掉了,龍血一滴,改造了她的軀體,縱使她沒學過什麽武藝,但也如話本子之中的風流年少子一般,百毒不侵,蠻力無盡。

但是,她卻只是一具龍血蠻橫操控的行屍走肉罷了。

這一點,沒有誰比我更有發言權了。

我知曉她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她也知道她殺了不少無辜或不無辜的人。

她縮在泉水之中,悄無聲息,我卻知道她滾燙的淚水融入了冰冷的山泉裏。

今夜的月色分外淒清,甚至說得上是慘白,給她身上洗凈的白衣上鍍了一層銀灰色的紗,我與她終於同體,她顫抖著身子從泉水之中爬出來。

像一匹黑暗之中附驥千裏的老馬,終於等到了黎明的曙光。

我從未見過她笑,她此刻卻嘴角帶笑,在暗淡的天域裏,顯得異常的妖邪,除卻唇間的那一抹淡粉,真的是跟個女鬼沒差別了,我感覺著她的身體在顫抖,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她要恢覆清醒。

我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讓她平凡而又單薄的身體裏生出了這樣的力量,只藉著她的軀殼,看著她親手屠戮出來的世界在月色下邊異常的可怖,血腥味飄蕩在山間,野狼鋒利的牙齒嚼著屍首。

我雖然身而為龍,但一直以來是吃熟肉長大的,縱使附在白湘君身上幾年,也依舊是不習慣。

白湘君不喜吃肉,大抵便是因為這滿山的血腥味吧?

無處不在的死亡彌漫於野,死人的軀體縱使是搬走了,也還有陰魂不散的長夜嚎哭,侵蝕得她徹夜無眠。

我不知道湘君今天是怎麽了,她甚是鄭重的理了衣裳,站在君餘山邊。

直到黑夜消失於天際,我終於明白她要等的到底是什麽了。

是長吉。

這些年來她從未喚過那個人的名字,但她一直記在心底裏,在零星的話語裏拼湊出他回來的大概日子。

那是個一身鎧甲的少年,意氣風發的打馬前行,他的身旁,是如龍的大軍緩緩在山頭露出崢嶸頭角。

那是遠征的將士凱旋而來,是桃花樹下允諾的鄰家少年奉諾而歸,然而漫長跋涉的盡頭,沒有凈手煮茶添香的歲月靜好。

只有一片濃重的血腥味。

死亡,掙紮,與絕望,我恍然間又是想起那一大片火海,燒毀了她從小居住的家園。

這裏也有一場火,沒有燃盡的廢墟,也沒有草木花鳥走獸的命盡,但卻比那場火還要兇猛,還要讓人難以抗衡。

湘君站在山崖之上,立了一夜,盛盡了山間的風霜,她那從來都是黑色的眸子在望著長吉的時候,忽然間多了一絲白光,我還沒有看清長吉的眉目,她已是失足摔下山崖,沿途泥濘飛濺、枝丫橫錯,雪色白衣很快便低落進塵埃。

她終於等到了他,卻選擇一死了之。

我龜縮於她的體內,只覺得肺腑都在被針紮似的,她被山石一撞,人飛了出去。

這一下若是砸進了行軍的隊伍裏,怕是會引起不少的惶恐,但她的決定卻是顯得那麽堅定、決絕,便是我也跟著變得安定,而非是面對死亡的惶恐、躁動。

她一心赴死,只有死亡才能讓她得到解脫。

然而她那不肯閉上的雙眼之中,我卻是看著他一拍馬背,如飛燕掠過,驚艷了三軍眾將士。

英雄終於救了美人,這若是一折子戲曲,便是個和和美美的結局,管他什麽山匪,管他什麽朝堂,管他什麽戰爭,只要這兩個人在一起就好了,縱使是男主戲份不多,也足以讓臺下看官腦補出無數的柔情蜜意。

但,這並不是折子戲,這美人也換了一副心腸,英雄早已骨肉分離,天人永隔,我無法想象這二人的再一次相遇,究竟會有什麽樣的火花。

“湘君?”

他終於是不可置信的喚出了她的名字。

八年漫長而又毫無希望的等待,算得上是有所歸屬,那一雙漆黑的眸子,黑白分明,漸漸歸覆清明。

“李賀。”

或許夕日的情誼不覆存在,她們的這八年,只剩下湘君與李賀四個字,青梅竹馬變作一紙空談。

昔年丞相府大火縱火者早已伏法,湘君卻再不能明目張膽的出入燕京。

他是官,她是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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